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钻后台

秦绿枝 梨園雜志 2022-05-01

日推送之《钻后台》录自《梨园集》,作者为秦绿枝,原名吴承惠,是《新民晚报》原编委,副刊部主任,高级编辑,著名专栏作家,曾当选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。作者在本文中讲述了自己从小喜欢京戏,对后台有着好奇心进而找到机会钻后台的经历,他见识到了名角儿在后台的一举一动,也看到了后台的千姿百态,最后抒发了对于京戏这一行和人生的感慨。


 看戏,应该在前台看的。


 不过我小时候有一种好奇心,看戏不想坐前台,而想钻后台。这好奇心当然是先在前台看戏看得有兴味了,再引发出来的。我对之有兴味的戏是京剧,后台自然也是京剧的后台了。钻后台自然也是京剧的后台了。钻后台的第一个目的是瞻仰一下名演员的本来面目、私下风采,我对他们实在太崇拜了。其次是想了解一下京戏神奇的化妆手段,尤其是花旦,怎么一个个都是千娇百媚,像天仙化人似的。还有就是窥探一下这些在台上说哭就哭、说笑就笑的人,在幕布背后的哭哭笑笑,和戏里又有什么不同。总之,在我想来,剧场后台肯定是一个神秘的世界。



作者秦绿枝(右二)与同事合影旧照


 但要跨进后台那黝黑的贴着“闲人免进”字样的门是不容易的。仅有一条路,指点我拉胡琴的戴先生是更新舞台(今中国剧场)的“官中”琴师,只要他肯“摆肩胛”,就有了希望。我小时候先是跟着留声机学唱京戏。到十二三岁,就弄来一把二胡,把各种西皮二黄的调门拉会,然后配合着同弄堂一个会拉京胡的朋友,给本弄堂爱唱京戏的人吊嗓子。接着就认识了这位戴先生,他正要物色一个拉二胡的“副手”,就看中了我,每星期到我家来一二次,每次我跟着他拉上个把小时。


 戴先生教了我一段日子,我还同他出过两次“堂会”(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),因而讨得了他的欢喜。一天他对我说:“几时我带你到后台去见识见识,不过你要买好两包香烟,也不要太好,美丽牌就行了。”我听了,大喜过望。尽管我上中学的零用钱十分拮据,每天只够买一碗面当中饭吃,还是省了下来,买了香烟,我记得我那时是15岁或16岁,年份不是1941年就是1942年。


 这天,日近黄昏,戴先生就来催我快跟他走,因为头里两出戏是他拉。刚踏上更新舞台后台门外那个小扶梯,戴先生回过身来对我说:“香烟呢,拿来给我。”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他。他一把接过,自己揣一包,一包拿在手里,拉门而入。一个穿深棕色长袍、剃平顶头的汉子走过来同他打了招呼,一眼瞥见了身后的我,厉声问道:“你来干吗?”戴先生忙道:“我的徒弟,来学学。”说着递了一包香烟过去,那人一边说着“不客气”,一边就拆包取烟,并叮嘱我:“可别乱跑啊!”戴先生把我领到场面背后的空隙处,说:“就在这儿看吧。”


 仿佛那时在更新演出的名角是梁小鸾和王琴生,那晚演的还是双出,有一出是《三娘教子》。起先我倒也规规矩矩地站着,不过眼睛并不专盯着台上,而是不时地瞟着演员下场后的一举一动。有化好妆的演员候场时,也站到我这块地方来看台上的演出,这时我几乎可以面对面地观赏他们的形象,别的行当倒还好,就是花旦有点令我失望,脸上的胭脂、粉涂得那么厚,又那么反差强烈;手上、臂上也涂了一层白粉,可是,真绝,一到台上,灯光一照,就是令人想入非非的皓腕了。



梁小鸾之《春秋配》


 梁小鸾一期结束了,接下来是谭富英。梁小鸾仍旧留下来,为他挎刀(挂二牌的意思)。谭富英可是个名震一时的大角。有关他的传说很多,比较集中的是他除了唱戏,不问世事,所有的业务往来全由他父亲谭小培作主。谭小培也唱老生,却未唱红,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。传说他家的祖爷爷谭鑫培对谭小培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我养的儿子不及你养的儿子。”确否待证,但谭富英的盛名无虚,也由此可见。


 我向戴先生提出了想去后台的要求。他立刻现出一副为难的神态,说:“谭富英不比别人,后台管得紧,再说吧。”但是过了一天,我刚在吃晚饭,戴先生匆匆跑来叫我:“今天有机会,要去现在就去。”于是我马上放下了碗筷。


 快到更新舞台,戴先生忽然问我:“身上带钱没有?”我说有,当然也不多,买两包香烟总够。但是戴先生又说:“美丽牌不行了,今天得买前门。”


 今晚谭富英演的是《乌盆记》,他露面很晚,《乌盆记》已经开锣,他才由一群人簇拥着从独用的化妆室出来,有人为他捧着小茶壶,有人替他拿着“口面”(胡子),在上场门口对着镜子,谭富英小作整容,喝了两口茶,这才叫了一声“刘升,带路”。迎着台下的哄然叫好,刘世昌出台来了。



谭富英《乌盆记》舞台旧照


 到刘世昌被害身亡,谭富英一进下场门,跟包的就忙不迭地为他松了网巾,褪了口面,急急地护着他走进了化妆室。门关得紧紧的,外面有人看着,谁也不许进去。好久,好久,台上已经演到张别古来向赵大讨债,赵大领他去窑库了。只见那间化妆室的门忽然打开,前呼后拥,谭富英又出来候场了。


 这一场刘世昌的鬼魂向张别古诉后,有两段唱:“二黄原板”和“反二黄三眼”,是全剧的“拿魂”所在。尤其是“原板”中的那句“抓一把沙土”和“反二黄”的那句“劈头盖脸洒下来”,要翻高,台下的观众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着。咱们的角儿可千万别闹“憋扭”。所以此刻前台经理、后台主任都在一旁小心地侍候着。一会儿,谭富英出台了。经理、主任都站在下场门后面屏息静气地听看。果然不负所望,谭富英翻上去了,满场像牲畜似的叫好,经理、主任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,明天准保又可卖个满堂。


 如果是名角荟翠的会演或义务戏,后台的景象更令人目不暇接了。也是在这个更新舞台,好像是1947年的一个春日下午,这里演出了当时非常“热门”的全本《蝴蝶梦》,即《大劈棺》,为一个慈善医疗机构进行募捐。周信芳饰庄周,童芷苓演田氏,刘斌昆演二百五等,都是出色当行的。


 那天,我早早地就混入了后台,死守在下场门口,周信芳先生已经到了。走到一个房间内,遇见了刘斌昆,就说:“把咱们那段来对一对吧。”“咱们那段”就是刘斌昆扮演的纸人二百五,经过周信芳扮演的庄周一番点化,竟然活了起来,成了书僮。于是就在那化妆室门口,两人口中念着台词,手臂作着姿势,步伐跟着移动。他们原来就是多年的老搭档,彼此心灵感应,都不需要向对方提示什么,就能做到配合默契。后来我再看他们化好妆,在台上演这一段,与刚才对戏时一模一样,只是渲染得更有声色了。


 这出戏最叫人惊心动魄的地方是在最后一场的田氏劈棺,庄周显灵。周信芳先生表演了“变脸”的绝技。舞台上靠下场门放了一具棺材,我从后台看得清清楚楚,棺材底是空的,面对观众的一头底下用景片遮着,庄周一身道装,从底下钻了进去。一个检场的手里捧着两团油彩和成的稀泥,也匍匐在棺材底下;田氏举斧一劈,棺材盖忽地掀开,庄周站了出来,霎那间几次回首,用手抓起油彩往脸上一抹,就变成了金脸、灰脸。



周信芳、刘斌昆之《清风亭》


 《大劈棺》一剧在建国后的很长时期内视为内容荒诞的坏戏,近几年稍有缓和,仍被说成是有争议的戏。昆剧名演员梁谷音曾演出了经过改编的本剧,竭力表现田氏渴望爱情的自由行动,同时也竭力表现昆剧独有的柔美风格,如最后一场象征蝴蝶梦的蝶舞,色彩绚烂,赏心悦目,但又让人感到轻飘飘的少了份量。这时我不禁回忆起周信芳先生的变脸来,虽说有些恐怖,却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神奇的气氛,看过一遍,终身难忘。


 我24岁起正式踏进新闻界,当了文艺记者,专门采访戏剧界的活动,这样,跑后台是一种名正言顺的工作需要,后台的神秘感也逐渐在我心中消失了。在上海各个剧场的后台,我不但能接近更多的京剧名角,而且认识了其他剧种的好些名家,进一步了解到他们艺术生涯的甘苦,才知道后台也是个复杂的社会缩影。演员置身其中,首要的任务是排除杂念,聚精会神,为即将出台表演做好准备。比如盖叫天先生一化好妆,就闭目静坐,等待上场,连话也不与人交谈了。马连良先生穿戴完毕,要对着镜子前照后照,上照下照,旁人最好少去打扰。后台经常也有吵闹之声忽然响起,不知是谁有什么事不顺心,临场发起脾气来了。至于冷嘲热讽,闲言碎语,也是随时可以在后台的某一角落听到的。一道大幕,将前后台隔成两个世界,前台是花团锦簇,轻歌曼舞,后台也许有你想象不到的焦急、担忧、烦恼、苦闷。再一想,天地大戏台,戏台小天地,人生中的一些现象,又何尝不是演戏一般,人前是一副面貌,人后又是一副面貌,变化之快,亦如前台之别于后台。看穿了戏台,也就是看穿了人生。


 当我自以为对此有一点悟解之后,非但后台不去涉足,连前台看戏也鼓不起兴趣了。


(《梨园集》)


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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